春天来了,吃笋的季节又到了。
昌化的山里,树木新芽尚未爆出,但竹林的地下,每时每刻都发生着悄悄的变化。
最早被人们发现的笋,只露出一个尖尖头,要用锄头挖。一剥出来,粉白粉白的,嫩得人对着它哎吆哎吆叫。怎么吃呢?你要说了当然是油焖笋啊。
那就错了。地里最先长出来的笋,先得春天之气,其生发力是最强的。此时人体刚从冬天过来,脾胃受不了这份“刮”劲。如果做油焖笋,脾胃弱的人吃了容易不舒服。昌化人怎么对待这些小嫩嫩的呢?雪菜炒笋。用雪菜的酸,去收敛一下笋的发性。
对了,道理如同杭州人说的“炒二冬”。但“炒二冬”里的笋是冬笋,菜是腌白菜。有人认为冬笋长出地面不就是春笋吗?不对哦。春笋有好多种,就昌化当地来说有雷笋、石笋、水笋、毛笋等等。水笋最细,毛笋最粗。毛笋长大后就是毛竹,很粗的那种竹子。电影《藏龙卧虎》的竹景就是毛竹。
冬笋与毛笋其实是同一种东西,冬笋是冬季完全潜藏在地下的毛竹笋。所以挖冬笋不是人人都能挖到的,要循着竹鞭找,有窍门。
山里绿烟如雾时,笋冒出地面的速度就加快了。有时,今天看看还没笋,次日清晨一看吓一跳:一支支褐色小笋已经齐簇簇长出来了。这就意味着放开肚子吃笋的时候到啦。
这时,身体也已经适应春天的气候了。油焖笋、腊肉炒笋、腌笃鲜接二连三的上桌。油焖笋要油多,炒得笋微瘪时再倒去多余的油。烹酱油,生抽提鲜,老抽显色,出锅时加一勺糖挂色;腊肉炒笋是我家喜欢的做法,先把腊肉煸出焦香,笋块一下去,锅里就像唱起欢乐颂。嫩香与焦香争锋,至荤与至素融合。这个笋,不但鲜还特别香;腌笃鲜嘛,杭州人最熟悉了,不用介绍。
但不管哪种做法,笋的新鲜是第一要务。在昌化当地,新鲜不是问题,我哥家边上就有竹林,随吃随挖。但到了杭州就不同了。有一次我在茅廊巷菜场正好碰到一批笋到,上面的黄泥很新鲜。炒起来一吃,果然鲜嫩。第二天去,那批笋还有,上面的黄泥还是很新鲜,又买了,结果味道差远了。
所以,从昌化回来,我从不带鲜笋。总是烧好了再带。
话说笋大量上市时,根本来不及吃。怎么办呢?做笋干。昌化有种特别的笋干叫“石笋干”,很鲜。笋干本就是鲜物,它是鲜中之鲜。石笋长在高山上的岩石旁,岩石周围泥土少,仅有的泥土里沙石含量多,跟酿葡萄酒的葡萄一样,小环境不同,出产的品质也不同。石笋不仅产量少,采摘也有风险,据说有石笋的地方多蛇。
当然,现在也将石笋引种到了平地,产量大大提高,但风味确实也降低了。这是没有办法的事。如此一来,高山上的石笋更加珍贵了。我每次回去,老姐和嫂子总准备很多吃的要我们带回。“这两袋笋干带去,自家烘的。”“笋干啊,不要不要,上次带去的还没吃完。”“这是山上的石笋干。”老姐淡定放入我的包包,仿佛山上的石笋干是一张无往不利的通行证,容不得拒绝。
待得春绿染遍群山,就到了吃毛笋的季节了。小时候学校组织去采茶,深山人家招待我们的只有毛笋。做法也朴素简单:大块的笋,大块的腌肉骨头,放进一个瓦罐里,在火缸的余烬里煨着。等我们傍晚从山上下来,老远,几乎在半山腰,就闻到了那浓浓的味道,孩子们几乎是流着口水冲下山的。
喜欢吃毛笋也许是那次种下的因。每年清明回去,最喜欢上山挖毛笋。挖毛笋要用大锄头。凡是吃客都知道,挖毛笋不能挖露出地面一大截的,而要刚刚冒头的,最好是还没露出来的。
没露出来怎么知道往哪里挖?确实,没经验的人根本找不到。有经验的人,背着锄头慢悠悠转,一会儿就挖出一箩筐。为何要慢悠悠转呢?因为此时笋尚在地底下,眼睛搜寻不到,得用脚去感受。脚踩上去好像下面有东西,仔细一看,泥土好像比周围有点松动,有戏!
让脚有感受的毛笋,自从央视《舌尖上的中国》播出后,大家都知道了它的名字——黄泥拱。黄泥拱嫩到什么程度呢?刀舍不得切下去,一碰就是一大块。
前年过年回昌化,吃到了极其美味的明笋。明笋是啥?毛笋吃不完时,用水煮透,再压扁。手劲不够,要用大石头压。水分压榨干,再放到大竹扁里晒。如果碰上阴雨天,就得用炭火烘干。毛笋又大又厚,烘时要两边不断翻身,文火慢慢来,是考验耐心的活儿。全烘干后,就是明笋。
明笋像石头一样硬,吃时两种方法:一种是用刨子刨。需要大力气,要男劳力才刨得动。这个像极了日本的鲣鱼干。另一种就是水浸,浸了再煮,煮软了切片,要切得很薄才能入味。
可是,明笋我吃过,这个味道为何特别好?嫂子说,这些明笋来之不易。清明节后,柘林坑阿叔带信出来,叫你哥去挑笋。你哥想着过年弄点好吃得给你们吃,就进山了。没想到,好的毛笋都长在高山的山头,你哥六十多岁的人了,多年没上山干活,一担二百多斤笋挑下来,有路没路磕磕碰碰,实在是太吃力了。阿叔第二次带信出来,你哥开玩笑说,挑金子都不去了。
所以说,要吃到笋鲜的极致,只有一个办法。提上碳炉子,瓦罐里咸肉块放好,上山。捡一处凹势有泉水的地方,就近挖出笋来,剥开暗紫的壳,将洁白如玉的笋剁进瓦罐,舀入泉水,焖上……对着春山闲聊,清风徐来,身边香气弥漫,一时以为掉出时空之外,忘记今夕何夕。(记者许丽虹)